歐陽良宜

北京大學匯豐商學院副院長

MBA＆EMBA項目主任

經常聽說這么一句話：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前半句不一定是對的，后半句也不一定是對的。

關于顏值

先來說說顏值的事。如果留心一下今古文字，你會發現審美觀有相當一部分是后天文化環境影響的，隨著時代而變遷。

《詩經》有云，“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螓是一種蟬，也就是知了；蛾則是蠶蛾，也就是蠶寶寶最后幾分鐘的形態。想象一個2000年前的美女，方額頭寬得連劉海都遮不住，眉毛又細又長，是不是有點辣眼睛？

再看看1200年前的唐朝，古典四大美人的楊貴妃放到如今恐怕要被網暴要求減肥。現在網絡上普遍的美女標準大概是高鼻深目膚白腿長，我高度懷疑這是西洋文化近百年來潛移默化的結果。東亞環境演化出來的幸存者往往眼睛不大，鼻子也不高。許多美女的生存高度依賴于亞洲四大邪術之二：化妝和PS，進階版還得再加上之三：整容。何苦？

男士審美其實也在不斷改變。

小時候我們最熟悉的兩個男人，也就是門上的秦叔寶和尉遲恭，身高八尺，腰圍也是八尺。這是經典美男子的構圖，不信你可以和歷代古畫比較一下。在食物匱乏的古代，腰部堆積的脂肪象征著財富。直到幾十年前，饑荒記憶刻骨銘心的老人們依然以門神的身材為標準來喂養人類幼崽。

不幸的是，現在東亞流行的美男標準是弱不禁風的纖細身材，外加唱跳rap。我高度懷疑這是西方審美壓力下日韓娛樂圈為尋求生存而塑造的另類審美觀。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有錢有閑的中國人也會塑造并輸出自己的審美。也許某一天外國小朋友會普遍覺得蘇炳添的翹臀是性感的。

因此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好看的皮囊并不千篇一律。非要切題的話，我們倒是可以從生物學角度找找規律。譬如，現代各族的美女腰臀比標準普遍在0.7左右。這并不是人類的需求，而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通常意味著難產概率低。帥哥和美女的左右對稱程度普遍較高。這也是自然選擇的結果，意味著遺傳病的概率較低。上面這些文字是用來騙流量的。

【我們要聊的重點是靈魂。】

時也命也

2023年春節的電視劇《狂飆》帶火了一票演員。觀眾們不禁感嘆，為什么這些擁有優秀演技的專業演員會被埋沒這么久？

原因其實很簡單，能被大眾看到的機會太少。

中國每年拍攝上千部電影，能上映的大概有五百多部，而其中的前10部大概就占了一半以上的票房。一部電視劇或電影的成功由諸多因素決定，劇本、導演、預算甚至上映時機都非常重要。演員的演技只是眾多因素中的一個，所以被埋沒的概率太大了。《脫口秀大會》和《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上我們經常發現許多從來沒聽說過的演員是如此多才。毫不奇怪，只要給機會，每年我們都能發現很多。

時勢，或者說時空環境，對英雄太重要了。

如果努爾哈赤早生二十年，他的創業之路會迎頭撞上戚繼光，中道崩殂。如果拿破侖沒有趕上法國大革命，科西嘉島的矮子還能不能縱橫歐洲？茨維格著名的著作《人類群星閃耀時》通過十四個歷史人物告訴我們，對于個人而言，成功真的需要運氣。門薩俱樂部的入會門檻是智商148，但是在這個俱樂部最成功的會員名單中，為人熟知的名字并不多。《生活大爆炸》的主角謝耳朵按設定應該是門薩的會員。這部美國肥皂劇告訴我們，讀過很多書也不一定能過好這一生。

有些時候，機會真的比實力更重要。

《異類》里統計過，人類歷史上最富有的75人中有14個出生于19世紀中葉的美國人。如果不是在壯年趕上美國南北戰爭以后的經濟大發展，洛克菲勒、卡耐基和摩根恐怕終老也就是小商人。而微軟的創始人蓋茨和艾倫，蘋果的創始人沃茲尼亞克和喬布斯都是1950-1955年生人，當打之年正好趕上1970年代末的計算機行業大爆發。李彥宏、雷軍、周鴻祎和馬化騰分別是1968、1969、1970和1971年出生的，真巧。馬云和俞敏洪就因為早出生了幾年，經歷多坎坷，兩人高考都考了三次。這一代人，都要感謝改革開放給了機會。

所以，有趣的靈魂很多，但發揮的機會并不多。

【另一種說法是，靈魂需要時機才能變得萬里挑一。】

不完美的靈魂

愛因斯坦、薛定諤、蓋茨、喬布斯、馬斯克和貝索斯有什么共同點？他們都很聰明，都在自己的領域達到了巔峰。還有，按中國網民的道德標準來看，他們都是渣男。

一個可能的解釋是，旺盛的雄性荷爾蒙分泌是成功和渣背后的共同推動力。事實上很多優秀歷史人物的私生活都非常精彩，譬如凱撒和華盛頓。

荷爾蒙的事只是靈魂的一面，有趣的靈魂往往在許多方面是不有趣的。

偉大的物理學家牛頓睚眥必報。那句經典“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本意是為了諷刺他的對頭，科學家胡克。后者的身材矮小且駝背。喬幫主古怪的性格相信也是眾所周知的，這種偏執導致他錯過最好的治療時機而英年早逝。而提出不完備定理的著名數學家哥德爾只吃自己老婆做的飯，他老婆病死之后，他也餓死了。謝耳朵般的角色在科學界并不鮮見。

人無完人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要求成功人士本身必須是道德模范卻是中國長久以來的慣例。

諷刺的是，即便是制定道德規范的人，私德不修也不罕見，譬如理學大師朱熹。“全面發展”并不符合“湊活就行”的進化邏輯，因為有限的生命資源不可能點滿所有天賦樹。

戴錦華老師曾經建議到，最好不要和小說家、畫家和導演當朋友，原因是你會遇到非常尷尬和難堪的情況，就是你真愛這個藝術家的作品，可是你會發現這個藝術家是多么糟的一個人。

舉個例子，李白顯然是中國歷史上最優秀的詩人，沒有之一，但是估計李白的四位妻子不會同意這個觀點。寫下“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有個筆名叫云中鶴。是的，他的表弟金庸用這個名字來稱謂四大惡人的淫賊。在金庸的著作中，表哥都是大反派，尤其是風度翩翩的。我們不知道查良鏞對表哥敗壞門風究竟恨有多深。

非要替這些天才辯護的話，他們也不一定是有意如此。某些情況下藝術家令人羨慕的創造力和糟糕的私生活背后也可能有些共同的物質動因。

梵高、高更、貝多芬、舒伯特、莫泊桑、尼采、福樓拜……還有盲人阿炳，這些偉大的藝術家或哲學家都是梅毒患者。梵高獨特的配色風格可能是梅毒入腦之后，他真實所見的世界。而貝多芬的《歡樂頌》和盲人阿炳的《二泉映月》都是在梅毒病重之后所做。某些藝術天分在物質世界的投射可能并不是正常人所想要的特征。或許，許多藝術家都深受內分泌異于常人的痛苦。我們不知道該稱黑客帝國的天才導演沃卓斯基兄弟，還是叫她們沃卓斯基姐妹。如果你物理科普讀得足夠多的話，你也許會覺得他/她們對世界的理解有可能接近真相。早他/她們兩千多年想通這個解釋的莊周也不是正常人。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按現代網絡觀點，渣男無疑。

【既然靈魂注定是不完美的，我們何必強求完人呢？】

教育領域的短板理論毀人不倦。殊不知現代教育體系的根源是普魯士士官養成體系，目標是培養優秀且整齊劃一的士兵。也許是自然選擇的原因，有千年科舉熏陶的東亞學生在標準化考試成績碾壓歐美學生多年。然而東亞民族對現代科學體系的貢獻實在是少得可憐。高考數學成績僅1分的馬云，沉默寡言的馬化騰和經常毒舌的汪濤顯然不是常人眼中優秀企業家的模版，但他們確實創造了偉大的企業。

我的觀感是，條條大路通羅馬，成功企業家是沒有模版的。我相信，優秀的科學家和藝術家也是沒有模版的。非要找共同點的話，我覺得就是執著，另一個說法叫偏執。運氣好的話朝著正確方向的路確實通羅馬，但行百里者半九十。

也許，每個靈魂都是有趣的。只是因為季節不同，角度不同，立場不同，我們不能欣賞獨特的有趣而已。如果不能欣賞，我們就尊重吧，畢竟君子可和而不同。